就叫日之

[叶乐]有妖气

自己胡乱造的妖怪paro,是参合志的文解封了!谢谢主催带我玩o(* ̄▽ ̄*)ゞ 

混更一下,也提前给老叶庆个生! 




  1. 新居

 

二十一世纪的捉妖师叶修,正在准备今年的第三次搬家。

 

捉妖师,一个听上去十分封建迷信不靠谱的职业,但实际上确有其事,并且绵延已久。

世间有灵,诞生于天地,栖息于万物。落在飞禽走兽身上,世俗称之为妖;落在人身上,则教人能使术法,称为捉妖师。其实本质相同,况且这妖灵本就难以有无来分辨,天生万物,万物多少都有灵,只是有强弱之分。灵聚集旺盛的,就成了妖,妖多开智,还有些天生有术。

若去翻史书,曾经的朝廷还专门设捉妖司,斩妖除魔,后兼职修仙炼丹。尽管所谓捉妖师和妖物,本应是同源同类,但明面上,捉妖师既然自称为人,就要排除异己,跟所谓妖物划清界限,即使妖物本身未必于世有害。这种变相的自相残杀持续了多年,直到捉妖司因故废除。

不过到了近代,虽然捉妖司不存在了,这捉妖师的江湖还是存在。只是大多都有个俗世中的身份工作,大隐隐于市,只在业余极偶尔才显显神通。

虽然不知谁起的名,但总之各地有妖精办事处,挂着这听起来像居委会的名头,干着唯物主义世界观保卫者的活。他们日常关注着一个城市中各类妖灵的行踪,在有必要时会出手介入,主要准则是维护世界和平,以及不让我等怪力乱神的存在扰乱凡人的生活秩序。

微草就是驻B市的妖精办事处,而叶修是当下少见的全职捉妖师,他在B市呆的这小半年,跟他们交往最多。

哦对了,叶修,是个全职捉妖师中少见的散户,还是个相当有名、某种程度算得上是传奇的一个散户。

因为他是极罕见的能够聚灵的捉妖师。

万物先有灵,灵足够强就为妖,可以聚灵,约等于可以促进生机,也意味着可以催生妖。这是个相当厉害的术,但麻烦的是他神通太大,以至于体质也异变,即使不主动施法,妖灵也天然地会在他身边聚集。举个例子,比如他若在同一个小区住超过三个月,池子里的大小锦鲤都得立地成精。

这也就是他不得不频繁更换住处的原因。

 

叶修已经习惯了在任何地方都不久居,因此行李收拾起来格外快。他整理得差不多,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正好方士谦的微信进来,是一个愤怒的星之卡比表情包,附带一条语音:“想得美!”

正气凛然且中气十足,上一条是叶修发的“礼拜天有空帮我搬个家”,然而收到如此回复,叶修也只是从容地打字:“哎我看我这怎么有根草,哪来的啊不认识要不扔了吧?”

方士谦回复点点点,然后是屈辱的语音:“……不就是帮你搬家吗行了星期天我过来。”

有求于人,只能忍气吞声。方士谦是现在微草的副主管,前段时间刚巧不小心捅了个小篓子,也就是叶修说的草。那株兰草是方士谦的恩师,也是微草上一任主管人林杰留下的,本身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只是意义非凡。方士谦办事的时候没注意,不慎带了一颗邪门的石头回去,把这本就矜贵的植物毒了个半死,正放在叶修这里抢救。

聚灵救物不能操之过急简单粗暴,于是就导致了叶修这邪门体质有时候倒也能派点用场。

没有利诱光靠威逼,总之也是谈妥了。到了星期天,方士谦开着他出差用的二手越野车来帮叶修搬家。叶修东西不多,家具都是房东的,只有些衣物零碎,加上最重的是一箱子书,过得不可谓不清心寡欲,确实是用不上搬家公司的。两人把东西搬上车,定了导航往新住处去。

地址在郊区,路上无聊,方士谦把广播声音调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叶修先问了之前那个石头的事,他们研究以后觉得是有人在炼妖——但那石头上的妖气又并不像妖灵炼化以后的阴鸷非常。炼化的妖灵,本应该是凶得可以噬主的。

方士谦只说没有头绪。那石头是他无意中获得的,妖气很弱,几乎让人难以察觉,要不是兰草矜贵生机受损,他们说不定都不会发现有异。

这事有蹊跷,但一时也没有突破口,两人没继续聊下去。方士谦另起话头,说到这段时间的一个新案子。市区的大学城有只猫妖,是一个大一新生带进来的,去查了查,说是在乡下老家捡的流浪猫,已经养了好几年,这次来上学就带进了市区,还为此专门没住宿舍,在外面租了房子。

“麻烦吗?”叶修问。

“没什么事。”在等红灯,方士谦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一边解释,“只是那小猫的妖力不弱,太显眼,就查了查。估计开了智,不过倒没试出什么术,应该也不会惹麻烦,下午我再去看一眼,没什么问题就随它去了。”

叶修点头,他们距离靠除妖立世的时代已经很远了,没有情况就不必节外生枝。

一路撞上不知道多少个红灯,方士谦都等得没脾气了,只念叨今日没看黄历,没准是不宜出门的。终于到了地方,方士谦一下车又愣了,本以为是什么老小区里的房子,比较符合他对叶修财政状况的了解,现在一看,尽管样式老了点,却好歹是栋小别墅。

他看看房子,又转头看看叶修:“你发财了?干了什么大活?”

“你想想最近你有什么大活给我干吗方老板?”

“别说得你好像是专门给微草打工的。”方士谦不买他的账。

叶修把箱子放在门口,直起身自己捶了捶后腰,一副今日体力劳动超标的模样,闻言朝着方士谦高深莫测地一笑:“没有发财,是房租便宜。”

方士谦更奇了:“为什么?你不会是给房东做了什么手脚吧?你的职业道德终于在金钱面前折腰了吗老叶?”

“不专业。这是职业道德的问题吗?这是科学问题,我可没听过有什么术可以让人降智的。”叶修一本正经地揭晓答案,“便宜是因为房东说这屋子是个凶宅,闹鬼。”

方士谦表情十分莫测。

“站着干什么,帮我搬进去啊,光关心房租了。”叶修理所当然地催促道。

方士谦冷笑,“下午有事,就送到这,你自己收拾吧。”

叶修遗憾:本来想留你吃顿午饭报答一下呢。

“怎么你准备叫个二十块巨款的外卖吗?”

“四十,我昨天抽到一个满四十减二十的劵。”

就多余问这一句……方士谦忍无可忍,扔给他一个白眼,把后备箱东西卸下就冷酷无情地走了。

不过叶修确实没什么东西,他自己搬进屋也用不了几趟。

既然是凶宅,总是有其特别之处,即使他们捉妖师不搞闹鬼那套封建迷信(怪力乱神之间也是有流派的),叶修一开门,也不得不承认房东并不是受害妄想。

这房子里有妖气。

 

叶修正襟危坐。

他对面的沙发上正盘腿坐着一个装扮古怪的年轻人,窄袖长袍,长发利落竖起,叶修一时对不上这是哪朝哪代的衣服,但总之在当今,是往横店一站可以充当武术指导的那种打扮。

“……捉妖师?”

大眼瞪小眼半晌,青年先开口了。与那浓重阴鸷的妖气不同,这声音几乎是清亮而好听的,虽有警惕,却并不太显露敌意,甚至有点莫名的兴奋。

就像一个无聊了很久突然看到有生人闯入领地的小动物,叶修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当然说小动物有点不合适,这周身气场怎么看也是个什么凶猛的捕猎者。

就是这神情有点不搭,他暗暗补充一句。

“算是。”叶修点头。

“什么算是?”青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叶修不答,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是妖。”青年用手托着下巴,故意露了个凶狠的表情,“看不出来吗?”

虎牙还挺可爱。叶修并没有配合地被吓到,只是从容地点点头,“那我也是妖,都一样。”

青年似乎对他这个说法感到很新奇,挑眉看着他,好奇道:“我见过的捉妖师大多急着与妖划清界限。”

“时代变了,那种陈腐观念现在不提倡,”叶修一本正经地解释,“本是同根生嘛。”

“你倒是个看得清楚的。”青年饶有兴致地露出个笑,又上下看了他两眼。

“那是,”叶修也不谦虚,坦然地任人打量,“怎么称呼?”

看得出青年来本来是对“捉妖师”有所防备的,大概还设想了什么剑拔弩张的情节,现在这么友好和平的发展反倒让他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老老实实道:“张佳乐。”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交底交得太爽快,张佳乐皱了皱眉,亡羊补牢:“不该先自报家门?”

叶修很爽快:“叶修。”

张佳乐又噎了一下,半晌才说:“……你是什么人?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叶修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这房子的新租客,来之前房东已经告诉过我这里闹鬼。”

“……”张佳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解释,“我不是鬼。”

“我知道。”叶修点头,“房东说这房子邪门,搬进来的花草没几天就要枯萎,人住着也恹恹的,浑身不舒服,去医院却检查不出什么。老房东曾经还找了道士来做法,不过一切照旧,原主人一家不胜其扰,还是搬出去了。这房子本来就偏僻,又加上这事,就一直闲置着,后来出手给了我现在的房东,年轻人不信邪,大搞了一通装修想住进来,结果邪门的事一如既往,只好又搬出去,这才租到我手上。”

张佳乐眼睛转了转,并不说话。

叶修又说:“我察觉这地方像是有个阵法,你是因此走不掉?什么闹鬼,都是你在搞鬼吧。”

“……我不是故意的。”张佳乐皱了皱眉,似乎挣扎了一下,才继续道:“至于阵法,你应该感觉得到我身上妖力不同寻常?”

“嗯。普通妖灵多显露生机,你身上妖力不弱,却让我觉得一片衰败之气。”叶修停顿了一下,“不过看你模样又不像状态很差……”

“我身上的妖灵,是别人渡给我的。”张佳乐平静地说。

叶修虽有猜测,但闻言还是神色一凛,张佳乐却目光低垂,像是短暂地陷入回忆,并没有察觉。他很多年没有与人说过这些事,一时间要措辞都有点艰难。

“是很多年前了……”

有一回,尚且是少年的张佳乐在山上采药,遇见一头鹿。

他的老家有鹿神的传说,见到鹿是要有好运气的。只是他遇见的那鹿,虽然毛色艳丽不似寻常,头上一对角也枝杈繁复相当雄伟,看上去却尚未成年,还被一只捕兽夹咬住了后腿。即使如此,小鹿却不知为何并不惧人。“可能是我从小禽兽缘就不错。”张佳乐补充。他试着靠近小鹿,帮它拆下了那凶恶的捕兽夹,还从衣服上撕了点布料做简单的包扎。

有这么一个插曲,他下山的时间就迟了。那一天天色本来就暗,是要下雨的模样,他本想早点下山回家,只是一耽搁就已经晚了,还没动身就听见了雷声。张佳乐回忆着,那天黑云诡谲,压得人透不过气,雨也来势汹汹,砸在身上都痛,很快视线就被雨幕遮蔽了。

他叹了口气,“总之是常在山中走,撞上山洪了。”

在天地面前人是很脆弱的,妖也一样。而他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妖,只是在将要被混合着断木残枝的泥水掩埋的时候,看见了片刻前刚刚分别的那只小鹿,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天已放晴,他惊讶于自己竟然如此命大,虽然满身是伤,但还能拖着一条伤腿半条命下山回家去。回到寨里,村人也惊讶,都以为张家的小子是折在山里了,连连说是山神保佑。

“只是后来……”张佳乐顿了顿,似乎掩去了什么,含糊道,“后来才明白,那鹿大约是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炼化了自己的妖力给我,才保我不死。只是这不是寻常术法,炼妖之术本就为天地不容,我没被反噬算是走了大运,但身上的妖力也因此过于阴鸷。”

说到这里,他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叶修,“莫说飞禽走兽,就是花草树木,甚至流水岩石,在我身边久了,也要妖灵逃散,生机枯萎。我游荡了好些年,也没找着好法子,最后只能把自己封起来,虽不能彻除这邪门的妖力,好歹也不为祸人间。”

他用为祸人间形容自己,却也面不改色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人的事。这缘由吐出来,张佳乐眉间不自觉一松,目光清澈地看向叶修。

“这阵是你自己设下的?”见张佳乐点头,叶修思索片刻,又道:“炼化妖灵传之于人,不是没有先例,但我听说的那些,很快就噬主杀人,你这么活蹦乱跳的倒是第一次见。”

张佳乐撇撇嘴,“我运气好,说运气差也行吧……总之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你又是怎么回事?”

他也一早感受到叶修周身气场不寻常,教人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意,张佳乐之所以如此坦然地将身世报上,多少也有这一层的影响。叶修一笑,学他的话:“我嘛,体质特殊,天生能聚灵,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就是流水岩石,在我身边久了,也怕要被我孵成精。”

张佳乐瞪他:“还有这种怪胎?”

你自己不也是个怪胎?叶修无奈,只清了清嗓子:“确实有,正是本人。”

张佳乐似是相当新奇,更加毫不掩饰地打量他,突然眼神一闪,看到他在茶几上放的那盆兰草,下意识道:“这阵法松动,你最好先把那盆草拿出去……”

叶修把草捧起来查看,并没有什么立刻要衰败的迹象,笑了笑道:“瞪一眼就能瞪死吗?你这神通也太大了。”

“本来不会的。”张佳乐辩解,“是最近阵法不太管用了,我身上的妖灵被压制太久,像是有点反扑,格外凶险,所以才急着把住客赶走。”

“房东听见了都要气死。”

“吓死先吧……”张佳乐本来还有点惭愧,被他一说反而逆反起来,理直气壮道,“要不是房东走了你能占这个凶宅的便宜?”

叶修哑然,虚心接受:“有道理。”

“不过看来你这神通也不小啊。”张佳乐从茶几对面俯身凑过来,似乎想细看看那株兰草,“看来你能护住它……这草被什么邪门东西糟蹋过?”

“现在还不清楚。”叶修碰了碰那青翠柔嫩的叶子,确定了这娇贵的植物状态都好,“你说这阵要破了?”

“你看不出来?”张佳乐斜睨。

叶修:“那倒不至于,客气客气,想顺便问问你有什么打算而已。”

“十多年前就有松动,到现在这破阵差不多是个摆设了。”张佳乐也不隐瞒,“我预备这两天冲破阵法就离开此地。”

“你有事要办?”叶修试探地问。

“啊?”

“要是一时没什么具体的打算,不如先留在这里。”

张佳乐一愣,勉强给他找了个理由,“你是担心房东发现凶宅没事了涨你租金?”

叶修无语,“我是那么浅薄的人吗?再说装神弄鬼我自己也会啊。”收到张佳乐鄙夷的目光,他毫不在意,一派坦然地继续道,“我是想说,这世道变了很多,你看看周围就知道。不先留下来适应一下,难道你准备穿成这样出去招摇撞骗?况且你妖力这么强,太引人注目。”

“你管我引人注目做什么,捉妖司的要干活了?”张佳乐警惕起来。

“早没有捉妖司了。”叶修摆摆手安抚他,“不过虽没有捉妖司,也有个叫做妖精办事处的玩意,不捉妖,主要干点装神弄鬼和不让凡人发现我们装神弄鬼的活。你这神通过于显眼,还是先谨慎点好,毕竟我们有义务维护社会主义国家大部分无神论者的世界观不被我等动摇。”

叶修说得一本正经,然而张佳乐虽然已经断续接触了一点现代文明,却显然还不能听明白他后半句说的什么屁话。只是前半截说得还算有道理,他思索片刻,答应下来。

叶修大方道:“不收你房租。”

那是,这么低的房租都是我争取来的啊,张佳乐腹诽。

总之这一通折腾已经将近中午,房子完全没打扫,厨房积灰,也没有食材,叶修自然地叫了外卖。张佳乐姑且作为一个睡了好几百年的古人,尽管近几年断断续续地醒来已经见识到一些现代社会的面貌,这会也依然是看什么都新奇。叶修点的KFC,看着一个大概算辟谷几百年的人在瞬间被垃圾食品的魅力折服,也久违地感叹了一下现代文明的力量。

 

总之,叶修的新居,这就顺理成章地多了一个新室友了。

 

 

     2. 梦魇

 

“张佳乐同志,除了世界和平以外,维护宿舍和谐,我们也人人有责。”叶修正襟危坐,指着微波炉里的狼藉一片,肃穆道:“鸡蛋是不可以直接放进去的。”

张佳乐对现代科技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从头学起。他脑子确实灵光,但总归人生地不熟,还是会出些乌龙,像微波炉热鸡蛋这种可以投稿厨房杀手bot的事也做了不少。但被这样数落,他面子上过不去,还是要辩解两句:“你只说了金属不可以。”

叶修承认错误:“我忘记了,鸡蛋也不可以。”

他这么好相与,张佳乐反倒不自在起来,心虚地看了眼微波炉,胡乱地应了两声,站起身去拧毛巾打扫了。于是叶修也讶异于这个人应付起来竟如此简单,全然的色厉内荏,跟那凶神恶煞的妖气可谓是相当反差。

在敲定了张佳乐暂时住在这里以后,叶修就上淘宝给他买了几套正常的现代人衣服,都是那种“纯棉T恤只要三十九”的爆款。倒不是他抠门,他自己也买这种,当然也可以说他待人待己从一而终地抠门,但总之张佳乐穿得还挺开心。一开始他并不习惯这种宽大的短袖衣服,但这两天已经适应良好,叶修还给他演示了怎么用手机和网购一类,张佳乐对这些新鲜事物都接受很快。

从他这两天已经沉迷电子游戏的表现就可以看出。

房子是房东新装修的,生活设施基本齐备,甚至拉好了宽带。张佳乐经常在客厅用网,主要是有显示屏,方便打游戏,他的植物大战僵尸已是紧要关头,可谓是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而叶修成天待在卧室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你都不用出门,没点正经事吗?”有一天张佳乐终于忍不住问。

叶修理所当然道:“你不是也每天不出门?打游戏是正经事?”

“我……”张佳乐一噎,“我那是初来乍到,况且我随便出门只能给别人找事。”

“自我认识很清晰嘛。”叶修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他,张佳乐抓了沙发上的抱枕扔过去。

他们两个都不是容易拘谨的人,在一个屋檐下共处了几天,尽管深谈不多,但日常的相处已经相当熟稔。

张佳乐孤家寡人了几百年,虽然主要在睡觉,但其实还没睡的时候也因为这难言之隐而避免与人交际,只能独来独往。而他本性又是极喜热闹的,实在是憋得狠了,于是这些天逮着空就跟叶修说话。一边是熟悉现代人语言习惯,一边是过过瘾,用当代互联网语言来说,就是人菜瘾还大,被叶修堵得七窍生烟也要继续斗嘴。

而叶修,他本以为张佳乐有那样复杂沉重的过往,又好歹也算是几百岁的人了,性子该更沉静些。但事实看来,别说沉静看不出来,那些过往似乎也全然没有在他的生机勃勃的眼里留下痕迹。叶修虽不必像他那样刻意避免与人交往,但他天性有些独,尽管朋友多,却多半并不非常亲近,又常年天南海北地跑,也鲜有跟这样一个生动的人朝夕相处的时候。

这种距离让两人都觉得相当新奇。

而叶修的正经事,其实也并不值得保密:他最近在整理这些年自己记录的一些异形妖精的画像。

虽然现在这个时代做数字版的比纸笔方便多了,但叶修这个人其实有点老派,尽管他用手机电脑叫外卖网购都玩得很溜,甚至打游戏水平还相当不错,但本质上还是个老古董。况且他们捉妖师也有种奇妙的迷信,纸笔有灵(没错他用的是毛笔),砚台也是讲究,所以画像和电脑建模终究是不同的。

叶修给张佳乐看他那一箱子书,多是些正经看来没有书号的、稀奇古怪的旧书,还有他自己的记录册子。要说叶修其实活了也已经很久,到他这等程度,长生已经不算身体世行最大的变化。总之这些年他见过画过的东西数不胜数,都收在书里,画像传神,记录也生动,像是透过纸张就能窥见热热闹闹的另一种江湖。

看他翻得入神,叶修也不催促,倒是张佳乐看了几页先开始感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的话本,写到妖,总之要提一句修炼成人,好像化形为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对这些天生形貌的鬼斧神工之处视而不见。”

他最近胡乱看了些电视,正是仙侠剧当道,五毛特效加天马行空的胡扯,他一开始还看着好笑,很快就失去兴趣。想象反而没有实际来得绚丽,只能说造物实在是鬼斧神工。

叶修点点头,说:“大多数妖,除非要入世,有遮掩的必要,才会修习化形之术。而我见的这些,许多都在人迹罕至处,远离人世怡然自得,当然就不操这个心。”

“不过听说现在像你这样为了打steam而保持人形的妖越来越多,可见时代变了。”他补充。

张佳乐使劲瞪他,甚至忘了反驳自己本来也是个人。他正翻一个看上去最旧的册子,恰好停在最后一页。这一页没有图画,空白的纸张上只写了一个字:魇。

 

这两天下雨,才半下午外面就阴沉得跟天黑了似的。叶修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张佳乐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很不讲究的姿势,如果睡过夜第二天必然半身不遂的那种。大概也是因此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手里还攥着他的游戏手柄,不知梦里在做什么,用力得可以清晰看见手背肌腱的轮廓。

眼看他就要翻身掉下沙发,叶修两步过去扶住他的肩,又摇了一摇,“张佳乐,醒醒。”

张佳乐像是被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倒是醒了,睁开眼愣了一会才聚焦,也没声响。

叶修撑着他小半体重,直到张佳乐找回平衡在沙发上坐好,才端详着他的神情问道:“魇住了?”

张佳乐显然还没彻底清醒,瞪着虚空半晌才找回声音,并不否认,只是抱怨:“……在你身边就是麻烦,多少年没有魇敢来缠我?”

叶修无辜道:“真是没良心,要没有我你还是孤家寡人,超级玛丽都没得打,花花草草也养不活,还不无聊死?你现在这个脾气就是那几百年闷出来的,懂吗?”

张佳乐扔给他一个白眼,显然并不太领情。

叶修没有问他梦了什么,只是说要不要叫个夜宵外卖吃。

一听到食物,张佳乐又精神了。他们叫了一顿烧烤,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盒,店家还贴心地送了两瓶“康帅傅”橙汁饮料。

张佳乐拿起一串大鱿鱼,他以前鲜少吃海鲜,所以格外新鲜,看了好一会才下口。鱿鱼肉韧,他没咬动,拖了一大块进嘴里,嚼得一边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梦到刚变成妖的那几年。”

叶修挑了一串烤里脊,在盒子里抖抖上面的花椒,安静地听他讲。

“我出生在南疆,花草最茂盛的寨子里。

“那次从山上下去……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那常常有山神的传说,就以为是被山神救了。回到寨子里,找了巫医看身上的伤,那时候不知道,其实巫医也是捉妖师,他察觉到我身上有东西,但约莫也是没见过,想从长计议,就把我放回了家。

“没过两天,我的伤还没好,家里的老人却又生病了。巫医来看,看完神色就变了,关上门说要跟我父亲商量要事。

“然后就是我被家人送出寨子……小妹不懂事,还要缠着我,我当时自己也懵懵懂懂,只能硬掰开她的手,看母亲一边哭一边把她抱回去了。而自己,还没怎么回过神,就已经远离了家乡。

“临行前母亲担忧我独自在外会生活艰难,但巫医说我如今的身体,疾疫不会来犯,猛兽也要退避,不会有事。

“……也确实嘛,我在故土漫无目的地游荡,山谷里植被茂盛,但往常要时时防备的蛇虫鼠蚁却都像避着我走。安全是安全了,但身边没什么活物,也是寂寞。”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似乎是苦笑了一下,与他一贯朝气蓬勃的神色有些违和,才接下去说:“其实本来有一个。我那时养着一只红隼,也是山里捡的,一直跟着我走,我想,它时常飞着,不是一直挨着我,应该没事吧?然后就这样,有一天,它落在我肩膀上,再也没飞起来。”

张佳乐从来没这样说起过这些事。离家以后他孑然一身,幼时向往天下之大山川锦绣,终于去看了,却要时时担忧这繁华景色因自己而有所衰败,战战兢兢,始终把自己小心地隔离在外。即便游历了大江南北,但却鲜少与人亲近交往,无人可说,也不愿说,好像说出来就是在怪罪当初那个舍命相救的小生灵。

但在叶修面前,他似乎总是情不自禁。要说起来,这个人跟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但他却总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样受困的人,也有相似的倔和狠劲。

他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停顿过长了,匆忙掩饰道:“我后来走了很多地方……小时候说要去草原骑马,要去看看江南,都去了。不过没骑马,马一见我就惊,毕竟万物既生,多少都有灵,察觉得到我身上带着邪性的东西。”

“那为什么停在这里了?”叶修似乎对他刚刚的出神并不介意,只是随意地交谈。

为什么呢?张佳乐咬着竹签回忆。他那时并不是单纯游历,更多是为了寻找解决的法子,想消解他身上这凶险的妖灵。只是他多方寻访却始终未果,倒是打听到了不少歪门邪道的炼妖之术,自己拼命想摆脱的东西,却有人拼命去求,为了虚无缥缈的成仙或长生屠杀生灵,最后弄得反噬自身。

“累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张佳乐叹了口气,“想停下来歇歇。”

叶修回忆片刻,说:“我还在捉妖司的时候,似乎听说过曾经有个大妖在江南一代活动,多次悬赏捉妖未果,后来突然又销声匿迹了,难不成是你?”

“不知道,反正想杀我抓我的捉妖师确实是多了去了。”张佳乐鼻子皱了皱,“我那时但凡走进有人居的地方,多少都会引来几个捉妖师。你说怪不怪?照理说什么捉妖师,本质也跟妖是一样的,只是那些飞禽走兽,即使为妖,也是见了我就跑,偏偏只有人,不但不避开,还要追着我跑。”

“有什么可怪的?你妖力太邪性,其他生灵退避,那是求生的天性。而人的天性,早就被这世间磋磨得千奇百怪,有人求生,有人求财。那些年想捉妖炼丹或求仕途的人遍布天下,看到你这么猛的药材,不觊觎才奇怪。”

张佳乐哼笑,对他这老气横秋仿佛看破红尘的一番话很不以为意,“那你求什么?”

叶修吃掉最后一串金针菇,表情肃穆道:“我求天下太平。”又拿竹签子敲敲泡沫盒,“再就有口饭吃。”

“有胸怀哇。”张佳乐敷衍地鼓鼓掌,拿过那个山寨饮料喝了一口,他不太习惯塑料吸管的味道,皱着眉咂咂嘴,“就是后半句太没出息。”

“怎么说话呢,人生在世,吃饭是大事,怎么没出息?”

“混口饭吃还不容易?你不是捉妖司的吗,那是公务员啊。”

叶修不得不感叹于这人对现代汉语词汇的吸收速度之快。

“是公务员没错……不过吃公饷可不容易。”

张佳乐奇了:“看不出来啊,你还不为五斗米折腰?”

叶修也奇怪:“我不像吗?”

张佳乐想了想这人穷到要占凶宅的便宜,顿时觉得这猜测也有道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穷?看叶修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莫测。

然而叶修自己谦虚起来了:“确实不太像哈。”

张佳乐翻给他好大一个白眼。

“知道捉妖司一开始是干嘛的吗?”叶修高深莫测。

“装神弄鬼。”张佳乐没好气。

“一开始真是为了捉妖,后来嘛……”叶修卖关子似的顿了顿,眼里却不大有笑意,“本来么,什么捉妖师,是人也是妖,只不过人为了不被同类排斥,才编了这么个名头——那么就只能去除妖,排斥另一些同类。妖兽未必于世有害,倒是有心人开始打这妖灵的主意,要把妖物为我所用起来。”

“又是炼妖之术?”

叶修的点点头,“我不知道你当初那个小朋友是怎么阴差阳错地撞破了这门道……”

这问题张佳乐也想过很多遍,他那时寻访大江南北,除了一些阴差阳错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弄得妖灵反噬不得好死的例子,实在没有打听到第二个像他这样似乎有悖天理却还好好活着的同类。

看来叶修对这事也没什么头绪,只说:“但总之我见过的想炼妖的人,千方百计捣鼓出来的也就是一团极烈性的妖灵,如果附身于人,必将噬主。”

张佳乐摇摇头,“害人害己。”

他不愿在这话题上多留,随口又问:“没听你讲,你这聚灵的本事又是怎么来的?”

“天生的。”叶修漫不经心说。

张佳乐不太信,却也同样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做到他这样,难不成真是天生?

叶修像是看出他的疑惑,只是笑笑,“真的。小时候虽然不像现在这么强,但也有点苗头,只是那时候完全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反而惨烈,什么都往家里招。”

“……你家有捉妖师?”

“就是没有才惨烈。”叶修摇摇头,“我家老爷子是文官,一直觉得什么捉妖师都是招摇撞骗的神棍。要不是后来我弟弟因为跟我朝夕相处,被魇缠上,高烧不退险些没命,被捉妖司的一位前辈救了,老头子都不会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张佳乐一怔,嘀咕道:“怎么又是魇。”

“魇生于执念忧思,自然就容易在灵聚集的地方出现。其实那时候的大人还常吓小孩子,说不听话就有魇来缠,只不过他们说归说,未必信。而我也从来不信,因为自记事起,就没有过无梦的一夜。”

“真有自信,那万一是记事起从来没听话过呢?”张佳乐听得有点不是滋味,故意打岔。

叶修失笑,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也有道理,我确实不怎么听话,公务员这么铁的饭碗都自己砸了,可见叛逆。”

“都梦什么?”

“什么都有。”

总归少有好梦。

“后来我长大了些,这神通也越发难收敛,好在入了捉妖司以后就满天下地奔走,很少在一处久留,倒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叶修语调平和,神色间却有点叹息的意思:“但这终归是个麻烦。尤其……只要我在捉妖司,就不得不违背本意,聚集妖灵,更何况还有人想好好占这个便宜。”

“又是想炼妖的人?”张佳乐已经知道他本意是不愿看捉妖师与妖自相残杀,又看他神情,自然就猜到了。

“是啊,还是个很早就认识的老朋友。那人是个凡人,只是心思深。读书人嘛,有抱负的,只是时运不济,好不容易考中功名,却被塞进捉妖司,办这装神弄鬼的差事。他觉得这差事于国事无益,又不得不借此讨皇帝欢心,好掌点实权实现抱负——那几年,炼丹就是皇帝最感兴趣的事。”

张佳乐皱眉,“什么抱负,歪门邪道。”

叶修笑,并不回护,只说:“那时皇帝昏庸,百姓受苦。他大概觉得,救国救世要紧,妖物的性命不如百姓的贵重。可惜这选择题一旦做过一次,就不得不一直选下去,选到后来,到底是要选仕途还是人命,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你呢?”

“我跟他谈不拢,就离开了捉妖司,还当了好几年朝廷钦犯。不过这体质也没法子找个深山安居乐业下去,也是到处跑,直到有一年春天,我正好在江南,听说皇帝吃了什么妖丹,妖灵反噬,一命呜呼了。”

张佳乐不说话。

“新帝废了捉妖司,我这通缉令也就撤了。”叶修鲜少谈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有点情不自禁的感慨,说到这里低低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那以后,对公差避而远之,当无业游民当到了今天。至于我那个朋友,听说老皇帝驾崩以后,追责到捉妖司,就再没他的音讯了。”

“还好现在不用当这糟心的公务员了,”张佳乐点评,“果然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也没有什么公费炼妖的事了。”

他最近上网冲浪太多,稀奇古怪什么话都学,常常口出莫名其妙的惊人之语,叶修已经习惯了,只是意味不明地应了他后半句,“公费确实应该是没有……”

因为叶修房里那棵兰草,张佳乐最近也听了一耳朵他跟微草在查的事,沉默了片刻,不痛不痒地玩笑道:“其实你这buff,也不至于那么走投无路吧。找个钟灵毓秀的深山,当个山大王,说不定过段时间还有人给你上供,向山神大人求雨。”

叶修摇摇头,“妖灵生于天地间,无拘无束,强行聚之,逆天而行,未必会是好事。”

张佳乐一愣,笑意淡了,沉默了一会,说:“是啊,大概我本来应该死在那天的山上,活下来也是逆天而行,才变得这么邪门。”

叶修不置可否,只说:“天意难违,但万物既然有灵,心意自然也不受天地左右,它要救你,即使天不让也执意要救。只是救了以后你却也要受到报偿,都是自然而已。”

张佳乐一怔,真心实意地感叹道:“你有时候也会说几句人话嘛!”

想了想,他又严肃道:“我发现你这大道理讲得也是很顺口,不过不太白话,出于练习现代对话的目的,建议以后改改措辞。”

张佳乐对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适应得很快,但到底有些习惯一时半会难改,语言就是一项,他现在说话颇有点半古半白的味道,叶修也不自觉被他带偏,这会反而被提醒,顿时哭笑不得:“好的领导。”

他这么配合,张佳乐笑得倒在沙发上,一躺下去,后腰还硌到了他的游戏手柄,疼得龇牙咧嘴,险些翻到地上,就这样也要姿势别扭面目狰狞地笑。

那魇估计也被这一通折腾惊走了。

 

 

    3. 春光


终于要真正意义上的出门了,张佳乐有点紧张。

起因是方士谦递来的消息,说上次跟叶修提过的那只妖猫,突发急病死了,而养猫的年轻人在最近在校园论坛被匿名举报虐杀动物。

张佳乐跟方士谦没见过面,但叶修的所谓凶宅里挖出个有来头的大妖的事方士谦是清楚的,张佳乐玩叶修的steam还有方士谦的好友,两把分手厨房以后两人可以说神交已久。本来微草地界上出了这么个定时炸弹,方士谦是很当回事的,但张佳乐看起来实在跟邪恶分子不沾边,况且还有叶修在身边,也算是看着,微草也就没有多插手。

张佳乐已经被划为自己人,所以这回方士谦找叶修说事,并没有避开他。

虐杀动物,指向性相当明显了,电话这边两人对视一眼,果不其然,就听方士谦继续说:“我们去查了,那小子确实是在捣鼓炼妖。那小猫死之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的妖力炼化了传给那个学生……”

张佳乐一怔,这既视感实在太强。

方士谦也已经对他的过往有所了解,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这小子没那个运气,虽然也有妖化的迹象,但那妖灵在他身上负担太重,已经伤了身体。至于炼妖这种邪术,他说是从论坛上学的,有个人的ID叫暗无天日,私聊给他的。他因为妖化,总错觉自己能跟猫沟通,又觉得这感觉太邪门,所以发了求助帖描述情况,这个暗无天日就找上了他。”

“捉妖师还有论坛啊?”张佳乐插了句嘴。

“那种灵异论坛。”方士谦解释,“真真假假,主要是瞎编的志怪故事,但偶尔也有些是真的。”

“暗无天日?”叶修察觉到他话里的重点。

方士谦冷哼一声,“对,你那倒霉徒弟看来跑到B市来了,之前那个石头没准也跟他有点关系。”

“一个名字,未必是他本人。”叶修冷静道,“况且他也不是我徒弟……”

“倒贴你也算你徒弟。”

张佳乐没听过这个名字,只在一边沉默。

“然后呢?你总不是让我去找他吧?用现代科技查查账号IP不是方便多了。”

“等你去找黄花菜都凉了。”方士谦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出翻了个白眼,他吐槽了一句,又认真道,“这是在微草的地盘,你跟他现在也没什么旧情了,就不用操心了,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对了还有,你今天帮我跑一趟,去看看那个大学生,再就是他歪打正着捣鼓出来那些东西有点麻烦,也要处理。”

叶修也没有多问,应了下来,“回头请我吃饭。”

“是你们,看在张佳乐的面子上,昨天我们打人类一败涂地大获全胜。”方士谦难得不跟他抬杠。

身边张佳乐正抱臂得意地看着他,叶修哭笑不得:“也行。”

挂了电话,张佳乐就有点兴奋。他断断续续醒来已经有好几年,最近更是完全解脱重获自由,虽然待在家里也有无数新奇好玩的东西,但他到底是被关得发闷,想出去放风。

既然让他听了,就是准备带他一起去的。叶修并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收拾一下,一会带你坐地铁去。”

“公共交通?”张佳乐犹豫了一下,“我现在不知道……”

“没事。”叶修轻描淡写,“哥罩你。”

张佳乐怀疑地望着他,“你罩得住么你?”

“当然啊,你看看方士谦那草不也活蹦乱跳的么?”

那草一直待在叶修卧室里,目前看来恢复状况喜人,确实像没有怎么受到张佳乐这个buff的影响。

“那是我克制,而且保持着距离呢。”张佳乐皱眉。

“所以说,不光有我罩着,你也不是木头人啊,没事。”

张佳乐半信半疑,但他虽然愿意谨慎,却也耐不住想出门逛逛,最终还是点头了。

 

工作日下午,又是远郊的线路,地铁上人并不很多,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着。

“你不好奇方士谦说的徒弟?”

张佳乐正低头玩手机,手指顿了顿,抬头道:“那你讲讲?”

叶修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广告,像是笑了一声:“没什么故事,也并不算徒弟。在杭州遇到的一个年轻人,察觉我身上妖气古怪,跟了我一段时间,说想学聚灵的术。”

“这玩意能教?”张佳乐挑眉。

“我说不能,他不信。”叶修简短道。

张佳乐大致猜到了结局,幸灾乐祸道:“那人家肯定觉得是你小气啊。”

叶修故意唉声叹气道:“年轻人,性子急,我像是会说谎的人吗?看面相的都说我老实。”

张佳乐白眼翻到天上去,奚落道:“那给你看面相的这人肯定不老实……暗无天日想学这干嘛?”

“暗无天日不只是一个人,我后来知道他身边有好几个人都用这个代号,他们想造妖。”

“……所以想学聚灵不成,就撺掇别人炼妖?”

“看来是了。”

张佳乐一时无言以对,啼笑皆非,最后只能以“不自量力的人每个时代都有”作为点评。

叶修摇摇头,“杭州的妖精办事处叫嘉世,负责人还年轻,暗无天日本来还是挂在办事处名下的……一开始我们遇上,就是我帮他们处理了一个小麻烦。后来我不能久留,就让办事处盯紧点,没想到这群人心思越动越活,现在还北上了。当时没有处理好,是我托大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又弄出了什么东西。”

张佳乐对他这话不太爱听:“那本来也是嘉世辖区的事,你就算要管,也不用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背锅有钱拿啊?再说方士谦都说不用操心了,肯定没事,要帮忙他早开口了。”

这话如果方士谦听到了,必定谴责叶修:老张跟你呆一块别的没学净学抠门了。再谴责张佳乐:什么早开口了,我是这么不见外的人吗?我们微草这么不顶用吗?而这会叶修只是点点头,深以为然的样子,“是管不到这么多啦。”

说话间,两人到站了。

 

卓阳木然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杯热水,蒸汽氤氲着,他就出神地看着那烟雾。

叶修和张佳乐来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大概是微草的人已经来过了,也说明了情况,所以对这两个新造访的陌生捉妖师,卓阳并没有显露太多的惊讶,只是敷衍地让他们坐。

出租屋很小,空间逼仄,加上卓阳近日捣鼓的那些邪门玩意儿,更是有种让人极不舒服的氛围。张佳乐一进门就皱眉,叶修倒是神色平常,还很不见外地拉着张佳乐去沙发上坐了。

“叶修,张佳乐。”叶修简短地介绍,“开门见山,卓阳同学,我们得知你最近在用生灵做些炼妖的术法,请不要再继续了。”

年轻人放在膝上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大概是迟钝地感受到了这段时间溅在他手上的血的灼热。他像是突然被叶修的话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半晌才说:“……我已经知道了,他们说过了。”

声音很沙哑。

“我会把你身上的妖力取走,你最近需要好好休息。”叶修也不多费口舌,看了一眼他灰败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又收回。

卓阳的目光追着他的手,恍惚间似乎看到一缕烟雾随着叶修的手离开了他的身体。原来妖灵竟是有形的吗,他想。

“……那个、能还回去吗?”卓阳仰着头看叶修,有点急切,神色突然生动起来,像是想捉住什么最后的希望,“你们说这是可乐给我的,那能还回去吗,让它再醒过来?”

叶修摇摇头,那一缕雾一般的妖灵已经在他指尖散去了。

“生死不可逆。”张佳乐正站起来在屋子里转,闻言停在沙发后面拍了拍年轻人微弓的背,算是个安慰。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遇到这样的事,他总是不自觉想起自己,又产生那种并没道理却又难以自控的负罪感。

他垂着眼睛,顿了顿又问,“你还留着……可乐?”

即使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了,卓阳还痴痴地看着叶修的手,被张佳乐轻轻一推才回神。他迟钝地点了点头,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带两人走到客厅角落的冰箱前,猫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冷冻层的抽屉里。

“宠物医院的火化要预约,我不想把可乐留在他们的冷冻室里……”年轻人小声地解释。

也正是这尚且完好的尸体,给了他额外的希望——如果那个暗无天日说的炼妖的法子有用,说不定能让可乐恢复生机呢?他与家庭关系一般,一直性格内向,中学时还被同学排挤,社会与人群总是让他恐惧,这只叫可乐的小猫几乎是这些年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送它去火化吧,”张佳乐看着冰箱里的尸体,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话音里安慰多过命令,“它已经留在这里太久了。”

卓阳愣愣地看着这曾经几百个日夜窝在他腿上、手边的小生灵,现在只是一块毫无生机的僵死的冻肉。他身上本不属于他的妖力刚刚被抽去,有种茫然的空洞感,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受其困扰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会悲伤再次袭来,腿上一软,险些就这样栽下去。

叶修和张佳乐同时伸手扶住他,把人带到旁边沙发上休息。青年垂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把脸埋进去,然后是压抑而断续的呜咽。

这个小事故,起于一个人与一只猫的不舍,还有一些人的不怀好意,最终却也只留下孤零零一个茫然的青年。

他少年时期无比孤独,遇到他的猫才终于有了伙伴,现在却又要一个人了。

张佳乐有些不忍,叶修不动声色地把他往出租屋的卧室方向带。卧室书桌上有某些怪异的阵法留下的痕迹,看不出原貌的枯萎血肉甚至灰白的齑粉凌乱地散落着,这就是方士谦说的麻烦。

卓阳并不知道这诡异的残渣其实代表着炼成,他只是按照暗无天日的指示做了这些事,还没来得去汇报和进行下一步。

他搞炼妖这一套完全是遵从根据暗无天日的引导,一开始还是些花草,摧折植物并不太难。但后来慢慢地找了些动物,看到活物在自己手中挣扎死亡总是会有冲击,但执念推动着他,让他逐渐麻木。在被微草找上之前,卓阳已经伸手到学校的流浪猫上,甚至准备去微博上的救助站看看流浪的猫狗,只是事情败露得比他想象快得多。

张佳乐停在那一堆灰烬面前,叶修站在他身后,说:“事到如今,不管怎么做,这些生灵都已经成了定局了。”

张佳乐转过头,神色有些犹豫,迟疑着说:“虽然这炼出来的妖灵会噬主,但你有没有试过……”

叶修知道他想说什么,炼化的妖灵极凶,但对自己却反而可能是良药。但他只是反问:“如果是你,你会用吗?”

张佳乐叹了口气,摇头。

叶修并不意外,平静道:“那不就行了?再说,没了我这buff你怎么办,谁来罩你。”

张佳乐无语:“我自己。”

叶修从善如流:“那倒是,但选我显然性价比更高。再说万一哪天你又想歇歇,现在房地产市场虽然泡沫,但依旧是到处大兴土木搞建设,你还是行行好,不要祸害别人去了。”

他这话有点暧昧,张佳乐一愣,探寻地去看他的神色,只看到毫无破绽的一本正经。张佳乐白了他一眼,不再看那堆东西,向门外走去了。

叶修神色不变,目光从张佳乐背影收回落到桌上,花了点心思记下了那简陋的阵型。他随身带着个古怪的符,一挥手贴上去,那堆残渣就像被什么焚烧一般扭曲萎缩,消失不见了。

张佳乐停在门外等待,他依然谨慎着,不离开叶修太远。外面春暖花开,正是生机勃勃的时候。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光和暗切割在他脚边,就如许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独自一人站在鲜活的尘世之外。

叶修走出来,站在他身边,半是玩笑地说:“好有闲情,你不是来帮我干活的么?”

“用得着我么?”张佳乐正举着手机拍照,闻言转头瞪他一眼,“你才是跟那些东西相克的。”

他这话故意说得凶神恶煞,叶修却好像全然不觉,只是笑,“打着办事的名头出来放风……”

话音没落,突然两人都不自觉地屏息——有一只小小的蝴蝶,竟然飞过来停在了张佳乐拍照的手上。

这么脆弱而鲜活的生灵,张佳乐都不记得上一回用手碰到是什么时候了。他紧张得一动不动,怕把蝴蝶惊走,又怕这小东西待在他手上太久会有害处,轻声道:“老叶,快把它接过去……”

不想奉陪,动动手指惊走就是了,专门让旁人接过去,实在是有点怪异。但叶修知道他是不舍得,于是也小心地伸过手去,两人手背轻轻相触,那蝴蝶扇了扇翅膀,竟然就听话地飞起又落在了叶修手上。

两人一时无话。

半晌,张佳乐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又碰了碰叶修的手指,蝴蝶被这么一惊,终于飞走了。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招蜂引蝶。”他笑嘻嘻地看向叶修。

“谁招来的?”叶修神态自若,“可不是我。”

“要不是跟你一起呆着蹭的那……”张佳乐一噎,又含糊地混过去,“走了。”

他们出门前已经跟卓阳道过别。这短暂的差事就这样了结,至于暗无天日那边,就要之后再问方士谦了。

 

“张佳乐,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刚走出几步,叶修突然开口把人叫住。

张佳乐闻言回头,背后夕阳正烧,光线把他的侧影镀得像有一层毛边。他想了想,才说:“睡了几百年,起来活动过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况且现在这人间,比当年又多了许多有趣的事,得再看看。”

叶修笑了笑,正要接话,张佳乐又抢一句:“当然了,现在看来,为了不为祸人间,还得先把你打个包,上哪都带着才保险。奉不奉陪啊,叶大仙?”

话说到这,叶修的笑意更掩盖不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那既然都把我打包了,姑且也不用三天两头换地方打游击了吧,大隐隐于市,我看现在那房子就挺好。”

张佳乐理所当然道:“那不行,我还没玩够呢,况且难得有人作伴,不急着退隐江湖。”

“况且,”他想到了什么,忍笑道,“房东那么便宜租给你是因为是凶宅,你要是住久了,他不会觉得你邪门吗?”

叶修从容:“那有什么,他要是不信邪,可以再来看看,保管比以前更凶。”

张佳乐叹为观止:“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叶修惊讶:“我是在说你装神弄鬼的技术好,怎么骂人呢?骂自己?”

“叶修你大爷!”

张佳乐大笑着,似是突然心情很好,叶修走上前去,两个被拉长的影子就并肩了,慢悠悠地走进了春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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